外婆

跟很多這年代父母離異的小孩一樣，我是外婆帶大的。

我的外婆她有許多自己的想法，深深影響了我的的童年生活。

外婆認為女孩子不能出去隨便趴趴走，不然就是一個飆婆﹝台語﹞、沒有教養的野孩子。所以她會創造一些內心自認為很讚、很有創意的新鮮事讓我跟妹妹可以在家裡玩，不用出門找樂子。

譬如說安靜地坐在窗戶前面看車子跑來跑去，或是有一次很恐怖的跟我們分享她小時候的童玩，就是把辛苦捉來的蟬，用縫衣線綁在筷子上讓牠繞圈圈的飛，發出震耳欲聾的鳴響，我跟妹妹嚇得躲到老遠的角落，想要離那隻筷子、還有拿著筷子後突然變得很恐怖的外婆遠遠的。對於我們怯懦的表現她當然很不滿意，自覺無趣地只好摸摸鼻子自己玩自己的。

有一回外婆真的發明了好玩的遊戲，就是把她自己古早的紅龜粿模貢獻出來，讓我跟妹妹玩黏土---基本上還是不脫離做家事式、寓教於樂的玩法。記得大大小小的模型總共有好幾個，從小未見她做出一個粿出來，沒想到竟然有這麼希奇的東西藏在她的廚櫃中。

木頭手工製的粿模，因為經年累月的使用，所有稜角都已褪去，泛出歲月深咖啡色的光澤，就算被各色黏土糟蹋，也還是古樸的可愛。十多年前搬家，阿姨整理舊物品時，把一些陳舊的古物都丟了。外婆現今想起的時候還會唸個幾句，我們都一樣懷念那幾個可愛的小玩具。

小時候經常聽她說以前的人生經歷，外婆的前半生，是相當辛苦多舛的勞碌命，現在回想起這些事情還覺得好像看連續劇一樣。大學時代想過反正有時間，希望可以幫外婆將一生經歷記錄下來，這是她個人的故事，也是很多那個年代台灣女人堅忍不拔、辛苦撐起一個家庭的共同人生。認為「我寫故我在」的思想，無論寫作手法有多粗劣，可以寫她崎嶇不平的人生、與面對生活磨難的驚人勇氣，至少可以幫外婆保存她片段生命。只可惜問題還是出在語言上，我完全無法用台語寫作，想過用中文，卻又明白那會完全不對味。

自從十二年前外婆因為膽結石開刀，身體大不如前。鐵齒的她總是以不想麻煩上課上班的家人為由，病情總是要拖到非常緊急的狀況、每每總要到她真的無法忍痛了，才要上醫院求診，所以每次入院都需要動刀。幾次下來，除了最後把膽囊整個割除掉，還有骨折、中風、最近的一次是上個月，置換了一個人工的髖關節。

看著她現在幾乎無法站立行走、無法吃太硬的東西、連喝個水都會從嘴角流溢的樣子，很懷念那個當年會嫌我體力不佳、走路健步如飛、爬樓梯身手矯健、而且比我還不怕冷的外婆。記得她第一次動刀的時候，每天晚上是我陪她住在舊三總的。開完刀的隔天一早五點多，腹部有一個長達五六十公分的大傷口，一聽醫師交代要多動才會好得快，馬上要求我扶她起來走路。扶起她的時候，我擔憂的想到撕裂滲血的傷口的多恐怖，加上幾乎一夜沒闔眼，臉色蒼白站都站不穩，她擔心我體力無法負荷，才暫且躺下休息---幾個小時後阿姨一來，她還是趕緊要求阿姨陪她去走。

後來，在新的內湖三總院區，做割除膽囊手術時，也是我陪她過一晚送她進手術房的。她被鵝黃色的床單裹著，推進手術間的這一程，全身發抖的厲害、因為體溫飆高臉色通紅，到進手術房前甚至臉上還沁出一顆顆的汗珠。她跟我說她很怕，我邊安慰著她說我會等在外面，等她開完刀媽媽阿姨也一定會都等在門口。一向強悍堅毅的外婆突如其來的示弱，其實讓我心驚又不知所措。

這回出院前，阿姨跟她談判出院條件，就是要復建跟運動時，她卻老大不願意。因為會痛、因為沒有體力，她也真的就不太動了，看著不服輸的她變得完全軟弱下來，好像看到一股支撐大家堅韌的生命力，慢慢暗淡下來。

外婆病了老了，性子也越來越像小孩子，更難搞的是她腦筋可清楚了，所以對於無法自如的操控身體行動、對於任何她不滿的事物，她都會用一直以來都存在，但是被理智掩蓋以至於沒那麼明顯的，暴烈執囿脾氣對眾人發飆。

看著她不如意的使性子，覺得又好氣又好笑，也心疼她力不從心的無奈。如果寫一個完整的小說故事是我力猶未迨的任務，那麼還是可以從各個不同的面像留下一些我看到聽到，足供我們這個以她為支柱的家，關於外婆的小片段，在她不受控制的大聲怒罵時，還記得從前的美好。





紅龜粿模圖片在小小米桶的寫實廚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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